曷椰

| 言白 | 余梦人间。

存一下好文 太感动了


Niy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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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典是需要加购的所以估计有人没看过这篇,现在才放出来有点晚了,不好意思啦


/好久不写文了望不要嫌弃文笔qwq










《余梦人间》




 


 


 


『 人说此间有余梦 』


 


城北的巷子里有一座茶楼,第一次踏入大致是在六岁的时候,如今还能回想起那时肃穆却又不失热闹的氛围,倒也算是一件新鲜事。早些年时是母亲热衷于这里,后来身体日益不适,便甚少出门,不知什么时候起自己就如母亲那般沉迷其中,也许是空气里弥漫着的悠悠茶香,也许是过路人脸上洋溢的闲适微笑,又或许是茶楼一隅总是在侃侃而谈的说戏先生,那些旧日里故事常常是奇妙而生动的,回去再给母亲复述一番,虽没有先生那样好的口才,却也总能换来母亲的一个微笑。


 


我本不是一个沉的下性子的人,这座茶楼却好似有着独特的魅力,能够洗刷掉人心中的一切浮躁,只留下一方名为回味的净土。


 


关于茶楼的故事我也听得不少,毕竟说戏的先生最爱讲的,就是这座茶楼是如何在那样的动乱中保存下来,又如何成为如今唯一剩下的茶楼。


 


要追溯历史,这座城市便是不得安生的源头。曾经遍布街道周围的茶楼和戏馆,也都一间间的闭馆重建,到如今只在这巷子的最深处留下了如同标志性的一座茶楼。高高的门槛常常绊倒孩童,木柱上尽数是被白蚁蛀蚀过的痕迹,曾偶听人说过,戏台背面的那堵墙曾被鲜血浸染,如今也没有推倒重砌,只不过是多刷了一层漆。


 


我最爱二楼与楼梯口正对的那处座位,低头看去是戏台的侧面,我不需要看清楚那些滑稽的表演,我只需要听清楚那些故事,偶尔瞥一眼,能见到说戏先生的夸张一面,便算是够了。但更主要的,是因为这里离楼梯口最远,是人们常常懒得多走几步、而最为清净的地方。


 


今日踏过熟悉的道路,来到二楼那被我自己戏称为专座的位置走去的时候,竟是发现已有人坐在了那里。


 


一眼看过去是位莫约和自己母亲一般大的男人,衣衫是玄色的,在檀红的桌椅映衬下倒显得有些压抑了,而那男人正自顾自地为自己滤茶,丝毫没有侵占别人座位的自觉。


 


无声的叹了一口气,知道有些话也就只能赌气般的自己在心里想想,我便是在那男人身后、与那人背对背的座位上坐了下来。桌子上摆着的花生米还散发着清甜味,一眼就能看出是不久前刚端上来的。


 


茶水在杯中溢满的时候,说戏先生恰好说到了四十年前的那段故事的结尾。


 


这段故事我听了很多遍了,四十年前城市被侵略军攻陷,城内居民被无情屠戮,连一条看门忠犬的性命都不曾留下。唯有在城西的那座教堂内,留下了几条难能可贵的性命,一名年少就去国外求学的财阀公子凭借着自己冷静和睿智,带着教堂内的幸存者找到了离城的路,最后指引着军队归来夺回这座城市。


 


这是一件没有被记载的事件,听起来倒真像个用噱头来吸引顾客的故事,但我偏偏对此很上瘾,就好像真的相信所谓的英雄一样。


 


故事正好发展到我听过无数遍的,财阀公子与教堂内一同逃亡的女子回到安全的城市,从此两人厮守,终于过上太平日子的桥段。有些俗气的圆满结局,但是在那个年代,就已经是送给一位英雄的最好的贺礼了。


 


这么想着,我微笑着抿下一口茶。


 


“流言一传十十传百,传到如今,荒谬也变成了真相。”


 


也许是楼下大厅传来的经久不绝的掌声恰好占据了我的听觉,这满含讽刺的一句话就在我耳边响起的时候,我竟是没有反应过来。良久,久到空气都慢慢沉淀下来,我才缓缓地转过身。


 


那位男人坐得端正,后颈的头发利落得体,即使不用看到表情也能感受到对方身上散发着的无形的压抑。论辈分我该叫他一声“叔”,但是话到了嘴边,却早已没了那些尊重的意识。


 


“如何荒谬。”


 


这不像是个问题,反倒像是个质疑。


 


待到我自己反应到我居然真的脱口而出后,对面的男人已经转过身来看向了我。我与他的视线对上,我能保证这绝对是我第一次见到这个男人,却也能保证,在那一刻,我从他的眼中看到了一丝动摇,就好像是他不是第一次见过我,又或者,是我长得像他认识的某个人。


 


虽是短短的四个字,他却很清楚我的意思。


 


半晌沉默后,他主动开口道:“倒也不荒谬,只不过是觉得,为某个人感到不平罢了。”


 


某个人。


 


我捕捉到了这个关键词。


 


然后他笑道:“对于什么都不知道的人而言,这的确是一个好故事。”


 


我看向他的眼睛,莫名在那清澈之中看见了一丝波澜。


 


那道波澜名为怀念。


 


那是只有身在故事中的人,才应当流露出的神情。


 


“你……”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我犹豫了,“你是不是……”


 


男人突然站起身,径直走到我对面的座位上坐下来。我有些发愣地看着他,就见他无比自然地拿起那个位置上的茶杯,轻描淡写地为自己倒了一杯茶,他放在嘴边吹了吹浮动着的热气,却是在即将入口的前一秒堪堪停住了手,那温和的视线就这样略过茶面和杯沿扫向了我。


 


“我也有个故事可以说给你听,你感兴趣吗。”


 


我一时没有回答。


 


而他继续说:“这是个荒谬的故事。”


 


那一刻,我看向了他依旧浮动着万千情绪的眼睛,混沌中却又满含着清明,是自醉的清醒,是荒唐的冷静,是挣扎着陷入,是被动着逃离。


 


而我就在那时鬼使神差地点下了头——


 


“好。”


 


 


 


 


 


『 人说沿梦可相逢 


 


浅淡的视线看似不经意地掠向窗外,接天的火光便烧红了那双绛紫的眸子。男人放在裤子口袋里的手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握紧了拳,身边传来参差起伏的低声啜泣,感慨和叹息也是枪声中的另一协奏,唯有他显得那么波澜不惊,好似这样的人间惨剧与他无关。


 


李泽言是第一个迈步走回教堂大厅的人,身后的女子用娇媚的声音讽刺了一句什么,他没有在意。


 


躺在教堂第一排长椅上的女孩听见脚步声而醒来,还不等李泽言表示什么,她就主动坐了起来,身上的薄毯有一半垂落在地,而她十指交握把双手举在胸口前,凌乱的头发和毫无妆容的脸庞都能显示出她的憔悴。


 


“我又梦见他了。”


 


悠然说,声音是带着压抑的哭腔:“你说,他会在哪?”


 


李泽言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视线往教堂紧闭着的大门看了一眼,就立刻收了回来,悠然明显还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丝毫没有注意到李泽言的眼神。


 


男人无声叹了口气,宽厚的大手在女孩的发顶不轻不重地揉了一下:“他的事情还不需要你来操心。”


 


悠然仰头看向李泽言,虽然知道这两人关系向来不好,但是在这样的时候还能说出这么无情的话语,她第一次觉得这个男人冷漠地过了头。


 


李泽言对上悠然赤裸裸的视线,神情却仍是那样无谓:“有空担心别人,不如先担心一下自己。中午发的面包,你吃了吗。”


 


悠然自然也是很清楚,李泽言明明就知晓一切。


 


她站起身,赌气般地朝着上楼的旋梯走去:“我不饿。”


 


李泽言没有阻止女孩的步伐,带到悠然的背影完全消失在楼梯口后,他缓步走到窗边。


 


这里不比二层,二层的彩绘玻璃,就好像是把整个世界镀上了一层虚幻的美好,明明如今的城市就只剩下了黑与白两种色彩,却偏偏要被装点成虚伪的神圣。李泽言从大厅侧面的小栅窗看出去,又一次看见了远处像是烟花般的火光,教堂大门的高墙阻挡了一切视线,他伸出手,手指抵在窗框上,沾了一指的灰。


 


而那双眼睛依旧没有多余的感情,屋檐上的乌鸦不作停留,说不清那嘶哑的嘲哳和通透的枪声哪个更让人心烦。


 


“她哭了。”


 


李泽言应声回头,教堂仅剩的教徒男孩正扶着把手从楼梯上缓步走下。


 


李泽言低眸:“她哭一会就会好了。”


 


男孩哼了一声:“你可真关心她。”


 


李泽言没回答,男孩却把再一次注意到李泽言身后的窗户倒映出的外面的世界。


 


“你总是站在这里,能看到什么,你又在想些什么。”男孩顿了一会,兀地发出一声苦笑,“我们是被抛弃的人,就算现在安然无恙,但是食物和水都是有限的。”


 


男孩的脸上是这么多天来从未消失过的悲戚:“没有人会来救我们的,我们终究会死在这的。”


 


虽说是个男生,但也是与悠然一般大的一个男孩,心性难免脆弱。李泽言却依旧没有任何要安慰的意思,他的视线轻轻淡淡的,却又好像载着无尽的重量,锋利而尖锐地刺透窗户,执拗地看向高墙的那一段。


 


“你知不知道,在外面,还有人在拼命。”


 


听上去很有人性的话语,但是李泽言的声音却低沉如寒冰:“你知不知道,还有人在流血。”


 


而那些鲜血,就飞溅在门外的土地上。


 


男孩苦笑:“我怎么会不知道。青岚姐每天都站在窗户那里往外看,看着一个个士兵死去,看着一具具尸体面目全非。你说她们怎么会这么乐观,怎么可能会赢,怎么可能还会有人来救我们。”


 


“会不会赢我不知道。”李泽言道,“我只知道,还有人没有倒下。”


 


像是觉得无法与这个高傲的财阀公子继续交流下去,男孩投以李泽言一个同情的目光,便转身回到自己的房间。


 


交战的动静持续了很久,等到一切都平息下来的时候,连空气的沉浮都变得如风吹草动般细腻。窗户是封死的,李泽言却觉得自己能闻到那股令人作呕的腥锈味,那是又一个惨烈的一天结束的号角。


 


重新走回二楼的时候,那几个女子还围在那扇巨大的彩绘玻璃前,她们身上的斑斓服饰早已脏乱不堪,失去了原本的色彩,但是微弱的阳光透过彩绘玻璃再照射下来,她们就好像依旧是刚出尘的风韵女子。


 


名为青岚的女子睨了李泽言一眼,便摆出一副抗拒的表情,破损了一半的绢布扇遮不住垮下的嘴角,她也不甚在意,径直转身就走。


 


李泽言歹说也长着一副好皮囊,其余几位女子在经过李泽言身边时,没少明着暗着撩拨一番,唯有走在最后的红衣女子在李泽言身边停下了脚步,看着自己姐妹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后,才转头看向这位不易近人的财阀公子。


 


话说出口之前,红绣先笑了一声,不带恶意与嘲讽,好似只是单纯的愉悦。


 


她说:“你害怕看到什么?”


 


李泽言闻言看向了她。


 


红绣不卑不亢地对上李泽言的视线,甚至还颇有一番挑衅的意味:“有什么你所在意的东西,存在于那一端吗。”她说着,伸出手指向了教堂的高墙之外,还在冒着硝烟的残垣废墟。


 


李泽言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向来波澜不惊的眼神顿时有了一瞬间的动摇。


 


即使下一秒他就恢复了原本的神情,却没能逃过红绣的眼睛。她又是轻笑一声,语气中甚至添上了一丝玩味:“这么在意的话,去找回来不就好了。”


 


“还是说,你怕死吗。”


 


李泽言少见地没有对这番言论表露不快,相反地,他几乎可以说是第一次卸下了自己的扑克脸,哪怕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的软弱与疲惫,却是第一次让红绣感觉到原来这个男人也可以有这样柔软的一面。


 


李泽言说:“我不怕死。”


 


“我只是还不能死。”


 


他的视线深邃而悠远,穿过彩绘玻璃映出的失真的世界,看向了不知名的远方。


 


“因为还有个人,必须为了我而活着。”


 


 


 


白起猛地睁开眼睛,第一件事情就是低头看向表盘破损了一半的手表,意识到自己只不过是无意识睡过去五分钟后,才疲惫地松了口气。


 


嘴角由于干渴而开裂,轻轻一抿就是血腥味,但是强制性恢复精密戒备状态的脑子让他从醒来那一刻就反应过来,已经没有水了。


 


白起无声低眸。


 


没有补给,没有增援,没有退路。


 


甚至在四个小时前的那一战中,同伴也再也不复存在。


 


白起抱紧了怀里的枪,夜幕已经降临,这座空荡荡的城市安静地如同墓地,死气沉沉。


 


他想起他在这几天内看见过的无数美景,日出时的温柔和睦,日落时的火烧天际,以前不曾有时间停下来好好欣赏的风景,倒是在这几天内被他看得发腻。


 


前天晚上正是月圆,白起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圆的月亮,而他也在那个瞬间意识到为什么那么多古人热衷于对月作诗。


 


原来面对着那等圣洁之物,名为思念的东西,是真的能够泛滥成灾而无法抑制的。


 


强打起精神,白起抱着枪起身,来到了塔楼唯一还算完整的窗户边。视线所及不远之处就是一座恢弘的教堂,虽然也是一副破败的模样,连一星半点的灯火也没有,但是白起站在那里看着,就突然忘记了伤口的疼痛和身体的疲惫,二楼的那扇彩绘玻璃映着月光,不显阴森,反倒温和徜徉。


 


那一瞬间白起有些不受控制地想到——


 


——那家伙还好吗


 


——他知不知道,是谁在为了他拼命啊


 


想着想着,白起就摇了摇头,泄出一声无奈的笑。


 


在外人眼里,他白起是疯了,才会放弃安稳转移阵地的机会,主动接下这个可以说是有去无回的任务。虽然对于白起来说,那幢教堂无论接纳了什么人,他都会选择留下,只不过此时他所面对的,是一个让他绝不可能离开的理由。


 


亲眼看见李泽言和悠然一起躲进教堂的画面的时候,白起还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这两个人明明就该是最早转移出城的一批人。直到从前线传来李氏财阀被屠的消息,他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心脏某处一阵疼痛。


 


侵略者对这所教堂怀有着一定敬畏,但是在一群风韵女子误打误撞躲进这里后,有些人便按耐不住地想要攻陷这里。


 


白起作为唯一一支驻守军队的队长,已经带领着队伍不分昼夜地进行了多场交战。


 


此刻在夜幕之下盯向那扇唯一能够连同那里的世界的彩绘玻璃,白起有些无力地想到,这大概将会是他最后一次还能看见这座教堂的夜晚。他没能守护住这里,但是他已经做到了极限。


 


心神平复间白起觉得自己好像从未这般清醒过,连续的作战早已让他疲惫不堪,偶尔的精神还是因为看见了那彩绘玻璃破碎的一隅里,快速经过的李泽言的身影。


 


他时常看着那扇窗户,偶尔也会想想,李泽言是否也能够从那扇窗户看见自己。想了一会他就抱着枪转过身顺着墙壁坐下,自嘲道自己这满身的血污与泥泞,怕是连亲妈见了都认不出。


 


这大概是他最后一次能够如此贪婪地凝望那扇窗户,纵使他看不清楚窗户里的景象,纵使窗户后没有他想看见的人。


 


属于清晨的第一道曙光打在教堂的顶端,街道的不远处传来了车队的轰鸣。


 


白起抱起枪,准备迎接自己生命中最后一场战斗。


 


 


 


 


 


『 人说自梦拾流光 


 


意识恢复的那个瞬间,浑身传来了被碾压般的疼痛感。白起警觉地想要立刻醒过来,却是在一阵挣扎间发现自己眼睛都无法完全睁开。


 


身上没有束缚感,并不是被俘虏了。


 


反倒是有什么柔软而温软的东西盖在自己身上,缓和了身体一阵无意识的颤抖。


 


脑子下意识地开始运作,想要意识到此刻是什么情况,想要回想起来在晕倒之前发生了什么。但是在自己能够回想起任何有意义的记忆之前,他的身体传来了比记忆这种虚幻的东西真实一万倍的触感。


 


有一双带着温度的手,在试图抚平他皱起的眉头。


 


白起感觉到喉间泛起一阵酸苦,却是感觉不到能说话的嘴在哪,然后从混沌的天际传来了一个声音,如同一道惊雷般撕裂了他的世界里所有的黑暗。


 


“醒了?”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听不出声音,听不出感情,却在他的眼前投下了一道光。


 


白起睁开眼睛。


 


李泽言的脸出现在了眼前,带着一贯的清冷,一贯的傲慢,以及一份难以察觉的动摇。


 


额上的温度淡去,是李泽言收回了手,修长的手指掠过白起的眼前,他还能够清楚地看见对方右手中指指节上由于长期握笔而磨出的茧。


 


还没有想起来究竟发生了什么,白起就这样无意识地嘶哑出声:“李泽言……”


 


李泽言抿了抿唇角。


 


眼底的光芒不动声色地匿去,他不知何故地柔声回应道:“我在。”


 


不是“是我”。


 


而是“我在”。


 


白起哑然。


 


这并不是自己的幻觉和梦境。


 


几乎是不加思考的,他立刻从床上坐了起来,大腿原本就有伤,这一大动作更是直接牵扯到伤口。激痛感是这么多天来唯一给予他清醒的东西,所以在此刻他也能立刻察觉到身体有什么地方添了新伤,奇迹般的,只有背部有点钝痛。白起咬着牙对上李泽言那双绛紫的眼睛,只一瞬间觉得那其中无可言说的深邃才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的真实。


 


李泽言没能来得及阻止白起的动作,从对方额角渗出而细密滴下的冷汗让他无意识蹙起眉:“别乱……”


 


“动”一字没能说出口,就硬生生地卡在了喉头。


 


脖颈传来了一阵颤抖着的温度,不知道多久没有打理过的头发失去了以往的柔顺,蹭在脖颈上只有扎人的触觉。


 


白起在李泽言面前扬起了手臂。


 


而李泽言猝不及防地得到了一个来自昔日同窗的拥抱。


 


一向漠然的眼神有了动摇,李泽言的手还僵在原处,不知在想些什么,待到白起身上所带着的尘硝都在空气里沉淀下来,他才缓缓把手放上白起的背上。没有温柔的顺抚,只是这样放着,好像他指尖的感情和掌心的温度就能以此传递过去。


 


半晌,他喑哑着嗓子道:“抱歉。”


 


白起身子动了动,主动松开了这个拥抱。他撑着李泽言的肩膀拉开距离,不久前被擦拭干净的脸庞能清晰地展现出那份俊朗英气,而此时不知为何,白起看着李泽言,微微挑了挑眉,嘴角也莫名勾起了一个名为微笑的弧度。


 


“抱歉?”白起道,声音恢复了一些特有的磁性,“这话怎么轮得到你对我说。”


 


缓了这么久的神,在进入教堂之前的记忆也总算是归了位。


 


孤身一人却要对抗一小支军队的他不能强攻,只能智取。他便是早早地在车队经过的地方,用仅剩的弹药资源设好了陷阱,计划很成功,卡车爆炸,人仰马翻,个别几个落在后面的士兵也被他在高楼之上用步枪击毙。但是漏网之鱼也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于是他拿着自己最后的武器——一支手枪,六发子弹——主动靠近了敌人,一发一个击毙后,他用尽最后一丝气力近身用体术解决了最后一个人。


 


只不过他以为这是最后一个人,几乎是毫无力气地瘫坐在墙边的时候,一名虽然受了重伤却仍苟延残喘的敌人拿着尖刀靠近了他。


 


白起第一次觉得面对死亡是一件如此轻松和释然的事情,他在身后握紧了一块尖石,不卑不亢地打算迎来同归于尽的结局。


 


而下一秒,教堂铁门缓缓推开的声音像是把这个死寂的城市,从尘土到风沙尽数颠覆,即使是踩在极少走的瓦砾路上,白起也听得出那阵脚步带着从未有过的急躁。他没有转过头去看,视线开始浸染血色,脑袋阵阵发晕,紧绷的精神就恍惚了那么一瞬间,面前的敌人就不知为何惨叫了一声然后倒下。


 


而他自己晕倒前一刻,没有感受到与大地撞击的疼痛,却也不是想象中温暖的、带着海盐皂角香味的怀抱。


 


劣质面包的涩香、沾染尘烬的沉闷、若有若无的霉潮、腥腥作呕的血锈。


 


如今能够存活下来的人,也不再复当初的风度与翩然。


 


看不清楚脸,因为视线已经被黑暗占据。他只是有些不甘心地咧了咧嘴,扯开了唇角的一道伤口,然后问,你哪来的武器啊。


 


那个男人抬手抹去了他唇角的血渍,碰到伤口有些疼,但终归是感受到了指尖的脉动。然后他听见男人说,厨房里的菜刀。


 


那是与记忆中无异的,低沉却动人的声音。


 


不知道是讽刺还是自嘲的笑声泄出嘴角,白起放任自己堕入黑暗。


 


意识没有完全消散之前,他模模糊糊地感受到了男人抱着他前进时,依旧稳健有力的步伐。


 


他有句话刚刚没能说出口,只怕是今后再也不会说。


 


他想说——


 


——对不起啊,李泽言


 


——我居然还是让你的双手,沾染上了不该的鲜血


 


“抱歉?这话怎么轮得到你对我说。”


 


白起微笑着,终于能够好好地、在这样的近距离之下,大胆而贪婪地注释对方的脸庞。


 


“是我欠你一个救命之恩的感谢。”


 


两人之间本不该有任何默契,却是不知道为什么,仅仅是坐在这里,就会让空气格外融洽地安定下来。


 


有些事实谁都没有过问,有些话语也谁都没有提起。


 


李泽言没有问白起为什么身为军职最高的队长却要留下来做弃子,白起也没有提过任何关于李泽言流落的缘由。


 


他们之间向来无多余的话,偶尔在街上打个照面,连互显尊重的颔首都未曾给予对方,李泽言出国前是这样,李泽言回国后彼此间冷淡的氛围似是更甚,在旁人传来他们俩是性格不合便老死不相往来的萍水过路者,纵使幼时在同一间学堂念过书,却从不曾表现出深交的态度。如此的两人,此刻却能够在这间小小的屋子里安然共处,李泽言递上一杯水,白起适时接过,食指在杯沿上相碰,不同的体温,白起的还要略低一点,而他们只是不约而同地顿了一刻身形,就立即回过神来,白起将温水一仰而尽,只觉得这柔滑的液体驱散了他全部的疲惫。


 


敲门声在这个时候响起,李泽言淡淡说了句“进来”,门便被小心翼翼地推开。


 


白起望过去,不出所料,是悠然。


 


女孩手上捧着一个药箱,刚进来的时候脸上还是惊喜的乐意,没走几步眼里就盛满了迷茫与泪水。


 


“白起学长……”声线的不颤抖大概是悠然压抑着的最后一根弦,“我一直在担心你。我……我居然不知道,你一直在这么近的地方,保护着我们。”


 


李泽言默默地接过了女孩手中几乎捧不稳的药箱,白起抬起食指逝去了悠然滑落的眼泪,顺便附上一个安慰的笑容:“哭什么,我这不是好好的吗。保护你们,本就是我的职责所在啊。”


 


白起最不擅长安慰女孩子,看着李泽言一脸事不关己的态度坐在一旁没有半点帮忙的意思,白起只能无限腹诽。好在悠然很快就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她一边说着不打扰白起休息,一边打量着李泽言始终冷峻的侧脸。


 


她从未见过男人如此紧绷的下颌,也从不知道原来这个高高在上的财阀公子也会有这样紧张的时候。教堂大厅那扇唯一能透过阳光的窗户闪现在脑海里,还有男人执拗而略显孤独地站在那里的背影,让她突然就明白了这几天来,自己每次提到白起,对方眼底就会划过的那道晦涩的暗光是什么。


 


房门被离开的悠然带上,房间里又恢复了沉寂。


 


李泽言低下头,开始慢条斯理地从药箱里挑选药品,白起不知道看哪,便下意识地盯向那修长的手指,只见李泽言在药箱里挑挑拣拣,最后拿出了一捆纱布和一瓶酒精。


 


“把裤子脱了。”李泽言一边说着,一边头也不抬地拔着塞子。


 


“……啊?”白起则是为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反应不及。


 


李泽言在药棉上倒好酒精,视线终于不容辩驳地扫了过来:“给你上药。”


 


白起稍微纠结了一会儿,还是乖乖地在被子里把军裤褪到膝盖处,被子掀开后,大腿上早已鲜血淋漓的伤口就暴露在了空气中,顿时漫出浓郁的血腥味。


 


身为高等军官,白起在自我保护的本领上还是很好的,大腿上被爆炸破片划伤的伤口算是他受过的最严重的伤,虽不致命,但失血过多导致行动不便,一旦拖久了便会留下隐患。


 


教堂里备着这样的西药并不稀奇,从国外留学归来的李泽言自然也是时常接触西药,但他知晓军队里的白起定是甚少接触。


 


李泽言没有看向白起,只是沉沉地说了一句:“疼的话,就抓住我的肩膀。”


 


白起一时间还不明白李泽言是什么意思,毕竟常年在军队训练,吃苦受伤乃是常态,再严重的伤他也没喊过疼。


 


然而在李泽言将药棉覆盖上伤口的那一刻,灭顶的痛感几乎让他脑子里的弦都绷断了几根,一时间一片空白无法思考,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死死地拽住了李泽言的肩膀,指关节都因为用力而泛白。


 


白起感觉到自己似乎已经揪到了李泽言单薄衣衫下的皮肉,但是李泽言却还是那副面不改色的表情,甚至可以说是堪称温柔和耐心地用药棉一点一点拭去伤口旁的污血,然后上药。疼痛引起的身体颤抖几乎是无意识的,李泽言放缓了自己的动作,又往下俯了俯身,十分轻柔地处理着伤口。


 


渐渐习惯这样的疼痛后,白起便可以止住身体的颤抖,也终于有精力去打量李泽言的侧脸,他看不清对方的表情,却能看见顺着对方的后颈缓缓淌下的汗滴。


 


腿上的伤口被处理好包扎上纱布后,白起也算是出了一身冷汗。但他还是很配合地脱了上衣,任由李泽言帮他身上其他大大小小的伤口上药。


 


这样的氛围平和地有些诡异。


 


白起甚至没有询问李泽言怎么会屈尊来亲自做这种帮他上药的事,只是任由其发展。期间两人无话,唯有隐隐不稳的呼吸交融在一起,白起抓着李泽言肩膀的力道越拉越松,而即使察觉到这一点,李泽言也没有点破什么,而是任由对方指尖微凉的温度透过衣衫传递过来,一点一点浇熄内心某处的躁动不安。


 


上药完毕后,白起几乎是立刻收回了手。李泽言轻轻瞥了一眼,然后一边低头收拾一边道:“再睡会吧。”


 


白起轻不可闻地打了个哈欠,一只野雀从窗外飞过,而他顺着李泽言看过来的视线轻轻点头:“好。”


 


大抵是太久没有好好休息了,也不知道是从何处获得了安全感,竟然让身为军官的他进入了深度的睡眠之中。


 


这一睡便是一天,再次睁开眼睛,透过窗户打在脸颊上的光都变了颜色。太阳西沉时的霞红总是带着一些神秘而高贵的感觉,白起恍惚间觉得自己好似仍然浑身浴血,醒来后好好地盖在自己身上的被子却告诉他——你已经可以休息了。


 


白起用手背挡了一下不算刺眼的夕阳光,缓过神后才意识到房间里只有自己。


 


起身不算困难,腿上的伤口痛感也不强烈,不影响正常活动,白起便是打开房门自己走了出去。


 


这里是教堂的二楼,走廊两侧尽是房门紧闭的单间。白起慢慢往前走去,在尽头看见了楼梯扶手,以及教堂大厅的顶上悬挂着的吊灯。


 


教堂里很是安静,让白起以为众人都在各自休息,但是直到他走近了那段楼梯,才意识到有多人的动静就在附近,一转身,便看见二楼的半敞开走道上,倚着栏杆站着的一群女子。


 


白起认了出来,这边是前两天躲进来的风韵女子。


 


他本无意与这些人接触,转身便欲下楼,却是突然听见身后传来几声参差不齐的笑声,确如银铃般悦耳,却也带着几分莫名其妙的不怀好意。


 


“小哥哥怎生这般无趣,招呼也不打一个。”


 


白起收回迈下第一层台阶的脚,应声回过了头。


 


只见站在最前端的一个青衣女子半掩着面庞,隐隐露出的微笑却也优美而摄人。


 


青岚笑得轻佻:“小哥哥是军官吧,竟生得如此俊俏。”


 


白起礼貌性地皮笑肉不笑了一下:“说笑了。”


 


青岚故作惋惜地叹了口气,然后折身靠在了木栏上,手也放了下来垂在了胸口:“原本以为那李家公子是位冷漠之人,没想到如此深情。只可惜,我是得不到他的心了。”


 


女子们哄笑起来,有些打量和玩味的视线时不时扫过白起。


 


白起微微地皱起眉头。


 


红绣最先停止故作姿态,嘴角却依旧留着风韵女子独有的弧度:“听悠然妹妹说,你姓白,那么我们可唤你一声白军官吧。”


 


白起没接话,就听见红绣继续道:“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李公子的脸上会露出这般焦虑的表情,仿佛他可以代替怀里的人去死。”


 


白起一时没忍住,兀地睁大眼睛。


 


破损肮脏的水袖一甩,红绣的声音如同从世界彼方的尽头传来般空灵而虚幻:


 


“就在他不顾劝阻地冲出教堂,然后抱着白军官你回来的时候。”


 


 


 


白起从不知道,李泽言竟然做得这样一手好菜。


 


纯粹只有白米的一碗粥,捧在手心里时,是无法忽视的热度,和氤氲得眼眶都在发热的清甜。


 


这股味道让他想起来多年前就已去世的母亲,小时候生活条件不太好,稀米粥便是他最爱的食物。偶尔学堂或者玩闹回来饿了,一碗米粥便能驱除所有的疲劳。


 


而此时,捧着这碗李泽言亲手熬的白粥,白起竟是感受到了同样触动。


 


名为归家的触动。


 


名为归属的温度。


 


悠然凑到他身边一脸傻笑,说托了白起学长的福,才终于吃上了一顿热餐。几位女子也是围坐在一起,毫不在意就餐礼仪,欢声笑语从未停下。虽然那几位女子毫不掩饰投来了视线,白起却还是觉得最尖锐的视线来自于坐在自己对面的这位教徒男孩。


 


而那样格外异样的眼神在李泽言亲自夹了一片菜叶到他的碗里时更甚。


 


白起无言地看向坐在自己身边的李泽言,没有多说什么,那名教徒男孩也是早早地以吃饱了为由离开了饭桌,只有那几名女子故意在饭桌上推推攘攘,竟是不知什么时候凑到了他与李泽言的身边,看似不经意地一推一避,他和李泽言的肩膀就靠在了一起。


 


李泽言侧身瞥了一眼,起身就走。


 


白起心微微一沉,然后继续面不改色地喝自己的粥。


 


然后不出一分钟,肩膀上突然覆上一阵有重量的温度,白起侧头看去,发现是一件外袍被披在了自己的身上。然后不等他转头去看当事人,李泽言就自顾自地拉开椅子又在他身边坐了下来,而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觉得李泽言椅子这么一挪动,他们之间的距离分明就更近了。


 


对面的女子纷纷哄笑起来,悠然也莫名红了脸颊,快速扒了两口就撂下碗筷离席上楼。几个女子稀稀拉拉地走了几个,最后就只有青岚和红绣留了下来。


 


白起此刻倒是大方起来,毫不客气地把外袍往胸前拢了拢,然后用胳膊肘撞了撞身旁的李泽言:“谢了。”


 


李泽言淡淡地“嗯”了一声,没再有别的动作。


 


青岚突然开口道:“你看起来心情很不错嘛。”


 


从青岚的视线看去,白起知道对方口中的“你”指的是李泽言。他悄悄瞥了一眼李泽言,却没从那张面瘫脸上看出任何的好心情成分。他顶多能看出,李泽言此刻心情不算坏。


 


红绣也接着道:“如果我有机会离开的话,介意我把这段故事唱进戏里吗。你们这样的人,我活到现在,才第一次见。”


 


不等李泽言开口,白起率先皱起了眉。


 


却不料青岚和红绣直接笑了起来,一边笑却也一边起身。红绣掏出绢帕擦了擦嘴:“是我失言了,但是如果今后有机会的话,欢迎二位来茶馆听我们唱歌。”


 


“茶馆?”白起有些诧异。


 


红绣矜傲地仰了仰头:“你以为我们是从哪里来的人。”


 


白起摸了摸鼻子,就听见青岚接上道:“在城北的巷子深处,那可是个好地方啊。可惜我的琴没能带出来,也暂时不用在二位公子面前献丑了。”


 


听出青岚语气里的一丝怀念与嘲弄,白起没有搭话。而显然两位也没有要继续交谈的意思,她们一左一右地从白起与李泽言身边经过,明明身为女人,身上却没有一丝一毫的脂粉气息,只有与这个破败的城市所相配的,尘土与朽木交融的颓落。


 


李泽言放下自己的碗,这个动作引起了白起的注意,只是他才刚转头去看,李泽言就已经从自己的座位上站了起来,侧着身居高临下地看着白起。


 


李泽言说:“跟我去个地方。”


 


稍稍有些霸道的语气,白起仰头看着对方漠然的表情,却是不假思索地就点了点头。


 


“好。”


 


 


 


夜晚是这座城市最安静的时候,也是最显得落魄的时候。


 


曾经的万家灯火不复存在,连一丝烛光都吝啬于自己的奉献。只有风在大街小巷里游窜,卷起地上的枯叶,带着这本就消陨的生命去向不知尽头的远方。


 


要说这座城市最终还能留下什么,那便是地面的光芒消失后,完完全全展露出的足以照亮苍穹的夜空。没有乌云遮蔽的月亮毫不吝啬地反射光芒,四周璀璨的群星也完全不逊色,大胆而豪放地布满了夜幕。


 


今天着实赶上了运气好的日子,白起在那破败的高楼藏匿了那么多天,也没能见到这样无风晴朗的夜空,偏偏今天上天足够给面子。


 


他随着李泽言来到教堂顶层的小阁楼里,巨大的西式对窗打开后,似乎整座城市都能收入眼帘。白起心情大好,也顾不上身上的伤,轻巧一跳就在窗框上坐下,两条大长腿就这样在外面晃荡着。稍不注意倾斜一下身子,便是坠落而万劫不复,李泽言却也不阻止白起这般危险的动作,只是静静地站在窗户的另一边,随性地倚在墙上,一半身子匿于阴影,另一半身子被清明月光所笼罩。


 


白起打趣道:“看不出来,李小少爷还有这等情操。”


 


夜风吹起李泽言鬓角的一缕碎发,他目光游离,不知最终将聚焦在何处:“我每天晚上都会在这里。”


 


也许是这声音带着隐隐的清沉,白起停止了晃动双腿,却也没有转头看向李泽言。


 


“你在看什么。”


 


李泽言解开了衬衣的第一颗扣子:“你觉得我站在这里,能看什么。”


 


白起噤了声,李泽言却兀地笑了一声,在这样的夜晚显得莫名清高,却也稍显孤独。


 


“我时常在看对面那座被废弃的高楼,一个军官夜夜抱着枪入睡,像是在谋求什么安全感,但是却又会被任何一点微小的动静吵醒,夜夜如此反复,那种疲惫即使是黑暗也藏不住。”


 


白起偏过了头,在李泽言看不见的地方,他的左手将窗框抓得很紧。


 


而李泽言还有话没说完:“我时常在想,视线是否有温度。我的目光所带着的热度,会不会也能把那名军官吵醒。”


 


“而事实告诉我,我不能。”


 


白起转过头:“李泽言……”


 


他话没说完,就直接被李泽言宽厚的大手捂住了嘴,再也泄不出任何多余的字眼。


 


而李泽言就着这个姿势俯下身,没有明光的环境下,李泽言脸上的阴影被映得很深,几乎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有周身那股清肃的氛围能够被真切地感受到。


 


白起感受到了一阵极度强烈的压迫感,正是来自面前的这个男人。


 


他不知天高地厚以这种十分危险的姿势坐在窗边,完全是自己断了自己的退路。为了要保持身体平衡而用手扶着窗框就已经费劲了全力了,他根本没有多余的动作能够去反抗李泽言带来的挟制。


 


李泽言抬起一只膝盖跪在窗框上,宽厚的身影几乎完全把白起笼罩在自己的身形之下。


 


他低下头,意外地发觉白起没有丝毫退缩与逃避,而是十分坦然和露骨地与自己对视着。


 


他们无言地对视了几秒,李泽言忽地轻笑一声。


 


他松开了手:“你要说什么。”


 


白起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以往顶天立地的军官在此,声线竟然有些颤抖:“你一直都知道是我吗。”


 


李泽言微微颔首以示肯定:“说实话,我从没想过会是你。”


 


他声音一沉:“你不该留下来的。”


 


白起嘴角一勾,声音莫名添了点底气:“这从来就不是你能管的事。”


 


“这是我的自由,我的本心。”


 


在这一刻,两个人都不约而同地想起了一些事情。


 


白家与李家并不是深交的关系,两个人的初次相遇也不过源自同一所学堂的擦肩而过。但是同一个屋檐下,低头不见抬头见,在同一个玩伴小女孩悠然的好心下,两个人终于有了进一步的认识。


 


男孩子之间的感情总归是纯粹一些的,常常都是凭着自己的性格做事。即使知晓了彼此的名字,也不过是路过时一声招呼,并没有什么深交。


 


而故事总要有些转折才会显得精彩。比如白起路过顺手救下了被市井混混盯上的李小公子,落下一身不轻不重的伤;再比如白母去世却不配在墓园里得到一个位置时,是李氏财阀出面消除了那些轻蔑与嘲讽。


 


即使如此,两名性格大相径庭的少年依旧没有成为那所谓的朋友。


 


见面的时候通常无话,分别的时候从没有谁期待过口头上的“再会”。


 


唯一一次算作友好的交流,便是在李泽言即将出国留学前,路上偶遇白起而相约吃的一顿晚餐。


 


说来也很可笑,明明是在别人眼中最不相容的两个人,白起却是唯一一个不把李泽言的离国当成是背叛与怯懦的人,李泽言也是唯一一个,很清楚白起一定会走上为国家而献身这条道路的人。当从彼此的眼底没有看见丝毫嘲弄和虚伪的认可后,两人第一次默契地露出了笑容,那也是两人唯一一次碰响了瓷杯,以茶代酒,发自内心地给予了对方祝福的饯别。


 


临别之前,李泽言站在没有街灯的巷道口,颀长的背影带着一丝虚幻的眷恋。


 


那个夜晚风有点大,李泽言开口说了什么,被风吹散然后重新在白起耳边汇聚起来。他听见李泽言问,你觉得我该留下来吗。


 


白起在那一刻微不可见地愣了愣,然后逆着风勾起嘴角。


 


这从来不是我能管的事。他说。因为这是你的本心,你的自由。


 


他听见李泽言轻飘飘地重复了那两个词语,但最终凝聚成的完整的话语却是,别等到我回来的时候,是要拿着百合去扫你的墓。


 


白起没有接话了,因为李泽言说话这句话后就抬脚离开,背影也因走远而模糊起来。然而在那一刻,白起却感觉到了胸腔里涌动起了比在这个世道活下去更为鲜活的信仰与执念。


 


他笑。


 


原来如果我死了,那家伙还是会来祭拜的啊。


 


白起从未去想象过多年后他与李泽言重逢的场景,物是人非,时过境迁,每一个字眼都是这个时代最沉重的讴歌。


 


而有的时候他又会觉得很神奇,时隔这么多年了,他带队在街道上巡逻,看见迎面走来身着洋装的帅气男子时,两人隔着厚重空气轻描淡写地互相一瞥,没有火花也没有挽留,平淡地就像过路人,却让他觉得无比怀念,就好像是心脏某个沉睡的部分被唤醒,重新涌动起了鲜活的力量。


 


而此刻,在这无人知悉的教堂阁楼里,在这无风无云的明朗月色下,白起和李泽言有了第一次赤诚的相对,有了第一次连同情感与激愤一起宣泄出来的交锋。


 


李泽言摁住白起的肩膀,把无法反抗的军官制在墙上。白起的半个身子还倾在窗外,不易察觉却的确在微微颤抖的双腿还在试图掩饰什么而蹭着墙面晃动。另一只手攀上白起微凉的脖颈,指尖传来对方喉结颤动的弧度,皮肤上的触觉和温度无法忽视,白起看了一眼李泽言指骨分明的手掌,便抬起头来不加逃避地与李泽言对视上。


 


然后他撞进了一双,满载着他看不懂的情深的眸子。


 


“我的……本心吗。”李泽言淡然开口,而不知为何,在白起的耳中,竟是平平添上一丝笑意,“那你知道,我到底想要做什么吗。”


 


白起犹豫地开口:“那你自己就能确定吗。”


 


这回不再是幻听了,而是李泽言真真切切地低笑一声,有情愫婉转,却又好像是在嘲弄着什么。


 


“闭眼。”他说。


 


而鬼使神差的,白起竟然真的缓缓阖上自己的双眼。


 


视觉被剥夺,其他的感官被无意识放大。耳边传来了夜风的低吟,鼻翼的气息逐渐与另一道呼吸交融,在一道碎发擦过眉心带来细微瘙痒感后,嘴唇上覆盖上了对于两个人的体温而言,最炙热而柔软的触觉。


 


白起不曾想过李泽言会在这种时候、会在这样的地方吻他。


 


腰间卡着窗框上的一节横木,被硌得生疼。身为军官最引以为傲的定力在此刻荡然无存,他几乎无法支撑自己的身子不往没有支点的窗外倒去,而李泽言是那个唯一给予他高空里安全感的人。


 


如果对方所做的,不是把自己制在墙上,霸道而情动地索吻就更好了。


 


白起想,自己终归还是愿意的,甚至于像是飞蛾趋火般,明知是万劫不复,却忍不住靠近与陷落。否则他就不会在李泽言环抱着他的腰把自己抱进阁楼后,而在双脚感受到落地的踏实感后所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不由分说地环住对方的脖颈回应而上。


 


一吻作罢,白起觉得身上的伤口传来细密可忽略不计的疼痛,终于重新获得了呼吸的机会,他却反而更想重回彼时的濒死。


 


李泽言微微抬起白起的下颌,窗外的月光照不进这个角落,两人的脸庞在阴影之中看不真切,却是有不需要肉眼所见便能传递而上的情绪在这小小的空间内蔓延。


 


李泽言说:“我已经十分确定了。那么你呢。”


 


绛紫和珀金在看不见的维度里涌动着属于自己的色彩,而在肌肤所触之处,是足以烫伤心脏的诚挚热度。


 


白起将指尖没入了李泽言微乱的发梢,微微一用力,两颗心脏便是在黑暗中靠得更近。


 


“我的答案从来没变过。”


 


 


 


 


『 人说梦里是故乡 


 


他的故事远远没有讲完,但是在这个地方戛然而止,就像是某种自欺欺人的完满,继续撕扯开便是鲜血淋漓。


 


茶水已经凉了,面前的长辈拣起一颗花生米扔进嘴里,神色淡然,依旧是那事不关己的局外人。


 


然而我却迫切地想要知道故事的发展,想要知道那些我从未涉入过的世界究竟是怎样的光景。那也许像是猫的好奇心,无数次机会摆在选择的路口,却毅然迈出了一只脚,堕落于悬崖。


 


男人没有继续卖关子,然而我却不知道他脸上浮现的神色究竟名为怀念还是不甘。


 


“从他到来的第一天起,他就从未和任何人亲近过,连一直跟在他身边的那个女孩,也从来没有走进他的心里过。但是,我却看到了很多别人没有看到过的事。”


 


“他从厨房里拿起那把菜刀的时候,神色平静得就好像是,他已经等待这一刻很久了。没人拦得下他,也没人敢拦他,我不知道别人有没有看清楚,但是他从我面前走过去的时候,眼底闪过的光芒分明就叫做兴奋。”


 


“他抱着那浑身是血的军官回来,又像是变了一个人。他质问我哪里有药,声音冰冷如寒窟,语气锋锐如利剑,他甚至没有看着我,我就能感觉到一股陌生的恐惧从脚底直直窜上脑袋。而那个时候他这般说着话,但是看向那名军官的眼神却是和周身的气质完全不同的温柔,在一个人身上同时展现出的两个极端态度,竟是让我觉得毛骨悚然。”


 


“我第一次知道原来他是会笑的,是他安静地站在灶台旁熬粥的时候。那份专注与热忱不是给予教堂里的任何一个人,至少不是给予一直存在于此的人,我听见他说,汤要清,味要甜,我也听见他说,因为这是那家伙最爱的口味。我帮他把青菜汤端出去,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我的存在,居然对我说了一声谢谢。但是任谁都知道,他的这份愉悦不是因为原本就在这里的我们,也不曾奢侈的给予我们一丝一毫。”


 


“我第一次知道,人与人之间,竟然也会有这样深刻的羁绊。”


 


“所以当那名军官转身离去的时候,我没有觉得惊讶。只是那个背影,将成为我一生都忘不掉的画面。”


 


 


 


战争总是要流血的,镜子的破碎也往往比离别来得更为轻巧。


 


军官在曾经作为据点的塔楼背面留下了一辆藏着通行证的装甲车,天还没有破晓的时候,沉寂的教堂便苏醒过来,披头散发的姑娘们不住地哀声抱怨,总是沉默不语的教徒男孩用那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财阀少爷善变的面孔,唯有那胆怯的姑娘,扯住了军官破损的衣袖,用带着哭腔的声音说,学长,你不和我们一起走吗。


 


面对女孩,军官总是笑得很温柔。他说,我不能离开战场,这是我的职责,我的使命。


 


但是这里已经没有你留下来的理由了。


 


怎么没有。


 


——怎么没有


 


他瞥向身旁,始终神色淡然的财阀公子。


 


珀金的瞳色,犹如初升太阳般,透着满是生气的光芒。


 


——铺平道路创造未来,便是我留下来的理由


 


他们没有所谓的吻别。


 


财阀公子驶着装甲车离去,女孩掩面哭泣,那些风韵女子们却突然唱起了歌:


 



不摘星辰不识乐,


何处茶香温久现。


百里漠漠归梦去,


清河长途似人间。


/


 


她们说,这是她们茶楼里,送客时的歌谣。


 


她们说,走出那间茶楼的客人,一定还会再回来。


 


教徒男孩最后从碎裂了一半的的后视镜中看见了军官站得挺拔的身影,再转回头来的时候,他从财阀公子目不斜视的冷漠眼底,看见了因为破碎,而无处遁形的柔情。


 


 


 


我道:“都那种时候了,他何必为了这虚无的职责而留下来呢。”


 


面前的男人——也许现在称呼他为当年的教徒男孩更合适——伸手抚上已经没有余温的杯沿,脸上竟是浮现出某种无奈般的温和笑意。


 


“大概是被情感冲昏了头,即使是在那种时候,也忍不住在隐隐期待着吧。”


 


我不解。


 


甚至于是听不出这是褒义还是贬义。


 


而面前这位曾经身在故事中的男人慢慢地把头转向了楼下的戏台,青衣女子款款坐下,一道古筝的弦动割裂了在空里浮沉的无数记忆残响。


 


“隐隐期待着,终究有一日——”


 


“——他们的故事,会被唱进有情人的心里。”


 


 


 


回到家的时候,母亲并没有好好地躺在床上歇息。而是点着灯,倚靠着床头,稍显年岁的脸上却露出了青涩的笑容。


 


我一边收拾着东西一边开口道:“又收到他们的信了?”


 


母亲欣喜地点着头,明显是已经读完了信,但是那上移的眼睛表明着她又开始从头读了起来。


 


“学长说,他们下个月可能会从国外回来。”


 


关于母亲结婚前的事情,我并不是很清楚,母亲甚少提起,我也不多过问。我只知道在母亲年少求学时,有一位十分照顾她的学长,在这座城市一度沦陷时生死未卜,而吉人自有天相,母亲的那位学长在战乱中活了下来,成为了夺回这座城市最关键的环节,在一切事态平息后,随着母亲的另一位朋友一起去了国外。


 


母亲不常露出微笑,她总是喜欢站在窗边,由着清风吹乱她的头发,而她闭着眼睛沉溺其中,仿佛只有那个时分才能感觉到真实。


 


她最喜悦的时候,大概就是收到国外定期的来信的时候,她不常回信,只是会好好地保存起来。以前每次收到信,她都会带着我去到茶楼听戏,每次听到一模一样的结局,她总要不合时宜地笑上几声,也不知道究竟是为什么而乐。


 


我在母亲面前的椅子上坐下:“我今天听到了一个故事。”


 


母亲开始慢条斯理地收信,脸上是温和的笑意:“我知道,财阀公子的故事嘛,你小时候可爱听了。”


 


我轻轻摇了摇头:“我听到了另外一个故事。”


 


“一个不被人知道的英雄的故事。”


 


母亲的手顿了顿,她很专注地看着我,脸上的笑容却没有消散。


 


“是吗。”她这么说着,把手上的信慢慢放在柜子上,“就算不被人知道,但是英雄啊,总是会得到最好的结局的。”


 


母亲没有把那封信收回平时放信的地方,就这样起身走向厨房,准备烹饪今天的晚餐。她的心情依旧很愉悦,一边在厨房里踱着步,一边用那不算清亮的声音哼着小曲。


 


以前的我从来没有在意过母亲哼的是什么歌,也从没有探究的打算。而此时此刻,母亲唱出的每一个字眼,都无比清晰钻入了我的耳朵。


 


我没有听到故事的结局。


 


在古筝弦弦揪心的乐声中,说故事的人就这样离开。


 


我看向柜子上被母亲故意留下的信件,手指微微颤抖着捏住了脆弱纸张的一角。


 


母亲的哼唱声荡然,拼凑成如同传说般的一句话——百里漠漠归梦去,清河长途似人间。


 


而我突然意识到,有些故事,是需要由心来诉说的。


 


 


 


泛白的信件在我手心里展开,我自负地想要成为一个迟到的见证者,开始从头追溯故事的结局。


 


 


展信——


 


——致悠然


 


 


 


 


 


End.












很开心能参加这个本子呀,因为出本过程中有一些突发情况导致我差点无缘这次出本qwq感谢慕然还特地在特典中为我留了个位置qwq爱她


虽然动笔的时候已经很久没写过言白了,但是一动笔发现还是同样的悸动。我想我真的还是太爱这两个人了~


以后有机会的话还是会写一写他们的故事的。




感谢阅读到这里的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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